【原顾】为兄 1
“朝左边斜一点儿，哎进去了进去了！慢点儿慢点儿，别磕着碰着……”顾青裴站在矮屋门口，紧张地指挥着两个大汉，三个人废了好半天的劲儿，终于把那张新床垫挪进了屋里。
搬运的大汉累得满头是汗，一人环顾了一圈这光线并不太好的土屋，开口道：“有风扇没？热死了！”
顾青裴连忙道：“有的，有的，瞧我这脑子……”
然而他捣腾半天只搬来一个微风扇，连扇叶子都缺了半块，通电后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，却还身残志坚，兢兢业业地送着风。
两个大汉看了看那小破风扇，又看了看这简陋的屋子，最后看了看顾青裴身上洗得有些褪色的中山装，脸色变了变，然后默不作声地敲敲打打安装起来。
顾青裴哪里会看不懂脸色，转身去洗了两个杯子倒上凉白开，笑着递过去，但那两大汉瞅了一眼杯子，并不接。
“腾不开手，这边马上完事儿了。”说着毫不爱惜地继续蛮力组装。
顾青裴手里端着两杯水，眼睛却盯着那新买来的床，本来还想提醒一句慢慢安装、装仔细些，但见这两人脸色都不怎么友好，也只得把这话咽回去了。
安装完，天也暗下来了，原炀放学回家的时候，顾青裴正用半干的毛巾仔仔细细擦着新床床沿。
“哥，我回来了！”
听到动静，顾青裴站直身体：“饭菜在锅里，还是热的，你去盛出来先吃。”
原炀进屋看到新床，书包都没放下，乐道：“这么快送到了？”
“是啊，还包安装呢，真是值当！”顾青裴回过头来对原炀笑，至于安装的人那些嫌弃目光，一字不提。
原炀把书包扔椅子上，绕着床看了一圈，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了摸床垫，眼睛一亮，道：“哥！这个好软！”
顾青裴喜道：“上去躺一下试试。”
原炀看了看自己这一身，摇头道：“算了，身上脏呢。”
“脏什么？坐上去试试！”顾青裴伸手把原炀按坐在床上，满是期待地问道，“怎么样？”
一坐就陷下去，原炀一开始还不敢用力，但很快就开始上下晃悠，露出白白的糯米牙笑道：“哥！可舒服了！你也来坐坐！”
看着原炀高兴，顾青裴也打心底高兴，催促道：“行了，先吃饭。”
饭桌是刷得发白的老木桌子，两个菜，一荤一素，但分量挺足，顾青裴知道原炀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，可半点儿不能饿着了，备战高考的学业压力大，更不能缺营养。
顾青裴食量并不大，很快吃完了，便放下碗筷看着原炀，伸出手扯了扯原炀身上的短袖T恤：“怎么又缩水了？”
“没，是小了。”原炀刨着饭，回了一句，害怕他哥又要花钱给他买衣服，赶紧道，“其实这样就刚好，现在都流行穿紧身的。”
“哦……”顾青裴将信将疑地点点头，但脑子里又在盘算下次去镇子上再给原炀多买两套，毕竟现在的孩子没有不爱攀比的，原炀长得帅，成绩也好，在学校里算得上风云人物，怎么也不能太寒酸了。
他苦了自己，也不能苦了原炀。
顾青裴是在五年前捡到原炀的，那时候顾青裴刚收到D大的录取通知书，是他们Z村第一个考上F城大学的娃，顾父顾母虽然高兴，但高昂的学费又成了一块心病，Z村这样的贫困村，能读个高中就不得了了，但眼看着顾青裴都这么争气了，顾父也不愿委屈了孩子，那时隔壁村大修水坝，正在招工，给的工钱不少，老两口就想着去卖力气赚点儿学费，没成想去了没几天就出了事故，顾父遇难，顾母重伤。
噩耗传来的时候，顾青裴正在镇上的书店里帮忙看店，他难以想象，早晨还叮嘱他注意安全跟他道别的父亲，会一下子与他天人永隔，而在病房里的母亲，正等着钱做手术。
村委知道顾青裴家里的情况，提前申请下来一笔抚恤金，这笔钱顾青裴拿到手里觉得沉重极了的，最后，他放弃了去F城念大学，把抚恤金和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都拿出来去给母亲做手术，但老天爷太不慈悲，手术失败，顾母也撒手人寰了。
这接二连三的变故，对于还差一点儿才满十八岁的顾青裴而言，可谓是塌了天。村里的人都怜悯他，有什么多余的米、面、鸡蛋，都往他家里送，村委会也多次来看望他，给他送些吃的用的。顾青裴不是懦弱的性子，但在巨变面前也很难不消沉。直到那天他去给村头的大叔家帮工，回来的路上见田埂边晕倒了一个人，黑黑瘦瘦、浑身脏兮兮的，似乎是饿晕了。
顾青裴把这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带回家去，洗干净了脸发现这孩子长得可真俊秀，但面生，从没见过，本来打算第二天去通知村委，看看是不是哪里闹饥荒流浪过来的，可后半夜，这孩子梦呓一阵，醒过来了。顾青裴给人喂了水喂了饭，问了半天，他只知道自己名字叫原炀，打哪儿来的，父母是谁，全不记得了。
这可让顾青裴犯了难，想来这孩子的家人一定急坏了，顾青裴第二天就找到村委会，说明这个情况。
来了乌泱泱一堆人，问了半天，越问，原炀越沉默。那一双黑亮的眼睛，看着周围的一切都万分恐惧，唯有望着顾青裴的时候，才充满了依赖。
顾青裴看原炀那个子，约莫就十二三岁的样子，才这么小，就离开了家人，还失了记忆，肯定害怕极了。
天可怜见。
又想到自己，两个同命相怜的可怜人罢了。
自那以后，顾青裴就把原炀当成了自己的家人，他也不是没有求助村委张贴告示，但Z村太落后了，顾青裴一没任何线索二又没钱，贴出去的告示都积灰了，也没人来认领原炀，后来顾青裴又找到镇上，镇上提出把原炀送到城里的福利院去，原炀一听，怎么都不肯，闹了几回，最后也不了了之，就这么在顾青裴家里住了下来。
这一住就是五年。
后来慢慢的顾青裴和原炀几乎都放弃了寻到原炀家人的希望，但原炀这样大的孩子不能不念书，顾青裴就去把原炀的户口登记在他家的户口本上，以义弟的名义，再送原炀去插了个班，一开始送原炀去四年级，后来发现原炀智力和学识明显比全班都高出一大截，就跳到五年级，读了两个月又跳到六年级，原炀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，甚至还会一两句外语，不出意外地考上了村里最好的初中，又考上了镇上最好的高中。而顾青裴，在有了原炀这个弟弟以后，肩上担起了为兄的责任，倒是很快让他从丧父母的悲痛中振作了起来。为了养活两口人，顾青裴就去村里的小学当任课老师，虽然收入微薄，日子过得紧巴巴地，但供原炀一路读完初中，直到高三。
回想起来，顾青裴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17岁那年，老天爷残忍地夺走了他的至亲，但到底还是不忍，转手又送了一个亲人给他。
Z村的人都说顾青裴收留原炀、抚养原炀，简直就是活菩萨一个，开玩笑让原炀以后要好好孝顺他哥，但只有顾青裴自己知道，原炀才是他的救赎。
所以他就算苦了自己，也绝不能苦了原炀。
之前，家里没有什么正经的床，都是木板或者铁板搭起来的，嫌木板铁板太硬了就多铺两层棉被，顾青裴从小这样睡到大，也没觉得有什么，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这样。
原炀刚被捡回来的时候，又干又瘦，且不知是不是之前流浪的时候遭受了什么，总爱梦呓，严重了还梦哭，顾青裴只好把原炀搂在怀里睡，原炀这才慢慢地不再做噩梦了。后来过了一两年，原炀个子越来越高，那木板床都睡不下了，顾青裴又去搭了个铁板床给原炀单独睡，那时候原炀也上初中了，半大小子，确实也不会往哥哥怀里钻了。
这回是因为前段时间学校派原炀去镇上参加一个知识竞赛，比赛组安排参赛的学生去最好的招待所休息，那招待所里可不是铁板床木板床，而是床垫。原炀回来后就兴冲冲地跟顾青裴讲，那床垫多么多么舒服，听得顾青裴也心痒痒。后来原炀比赛得了一等奖，还得了200块的奖金，顾青裴一高兴，咬咬牙加了一半的钱，给买了个新床。
有了新床自然没有再去睡木板床的道理，兄弟俩时隔几年又睡在了一起。
看着窗外那一小片儿月光，原炀笑了笑说：“哥，咱好久没一个被窝睡了吧？”
“是啊，三四年了吧……”顾青裴顿了顿，借着月光看了看原炀的发梢，“那时候你还总爱钻我怀里，不然就做噩梦。”
原炀一直觉得那时候害怕爱哭是丑事，不情愿道：“你还记着那事儿呢？”
顾青裴笑起来：“忘不了。”
原炀扯了扯薄毯子，用大脑袋去蹭顾青裴的肩膀。
“怎么，还想钻我怀里睡啊？”
“你是我哥，怎么不行？”原炀说完就猛地蹭到顾青裴的胸膛处，这一蹭才发现，自己都这么大的个子了，他哥的身量反而比他还小。
顾青裴被原炀这动作逗乐了，侧过身来伸手把原炀揽进怀里，语气宠溺：“行行行，谁让我是你哥。”
原炀乐了，立刻把脑袋埋进顾青裴怀里，嗅着顾青裴身上那淡淡的、掺着皂角的香味，一阵舒心。
只有他哥，只有顾青裴，才能给他最温柔、最眷恋的安全感。
原炀很快就入睡了，一时也分不清是新床垫太舒服，还是顾青裴的怀抱太温软，他这一觉睡得很沉，很舒适，这太舒适的结果就是，他成功睡过了头。
不仅睡过了头，还梦遗了。
原炀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状况，Z村贫困落后，又没有人教他这些，垂头看着自己那湿漉漉的裤子，原炀一米八几的大个子，迷茫得像个小孩。
顾青裴怔怔看着原炀，好一阵子才如梦初醒地打破尴尬，笑着道：“没事，说明咱们炀炀长大了，是男人了。”
原炀还是不太明白，他早就长大了，他一直是男人啊，可是怎么长大了反而还会……
“赶紧脱下来吧，去冲个澡，快迟到了别磨蹭。”顾青裴似乎对这件事根本就不以为奇，只云淡风轻地催促着原炀别耽误上课。
也正是看到自己哥哥这样淡定的态度，原炀心里的迷茫和不安才减缓了不少。
但在原炀看不到的地方，顾青裴耳根子都红透了，他状似无意地把干净的内裤和外衣扔给原炀，却在原炀冲完澡出来擦身的时候悄悄回避了目光。
原炀并没留意到他哥的异常，匆忙地穿上衣服，连早饭都没时间吃，抓起书包留了句“哥，我去学校了”，就跑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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